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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血仇作者武海韬,武继志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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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让人窒息的秋天。


  自从日本人在东河南红泥疙瘩安了炮楼,山里山外的喉咙就被扼住了。山外老百姓的日子被困在了刀山,共产党的区政府也撤到山里去了。


  从平型关山口刮过来的秋风哗哗地想把炮楼推倒,炮楼没倒,摇摇晃晃成了纵火犯丢弃的倒立着的火柴盒,罪孽深重于人们痛心疾首的指骂中。


  晌午过后,从火柴盒里掉出两根火柴棍儿。一根是朝鲜货,叫金南;一根是日本货,叫铜桥。两个祖宗,一路货色,同床异梦,却又狼狈为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鬼子和二鬼子。


  金南铜桥一前一后,顺着野窝那条村道去了。这是年8月23的事情,人们记得清清楚楚。


  往年的这个季节,野窝这条道上整日圪吵着嘴里喷出浓浓莜麦味儿的山汉,他们手里的山货皮毛、木炭花椒都是从这儿络绎不绝运往东河南的庙会。


  眼下,这条道长满荆棘和蒺藜,尤其是臭蒿和白草,吃了药似的疯长,遮天蔽日地把道淹了。村道犹如断蛇,有弯不连,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前弯曲,把金南铜桥折腾得气喘吁吁。本来想出来玩玩,不承想遭此罪累。金南心里嘀咕,但嘴里没说出来。


  金南是朝鲜人,父亲早年在中国的东北开过金矿。当年,他十岁多,至今脑子里还留着长白山的皑皑白雪和有趣的马拉爬犁。十七岁那年,金南到东京一所学校学建筑,还未毕业,他就被校方敲锣打鼓送入日军军营,再后来稀里糊涂来到中国。


  金南的工作是对中国人说中国话,对日本人说日本话,而自己的母语却被抛在了脑后。只有在夜色沉沉的梦境里,金南的嘴才又长在自己的脑壳上。他一整夜一整夜说梦话,家乡土语,絮絮叨叨,如一根甘蔗塞在嘴里。啃了一夜没啃完,天一亮,金南又成了哑巴。


  铜桥的情况金南知道不多。他没读过书,自幼丧父,母亲是北海道渔村的一个寡妇。父亲死后,母亲渐渐不检点起来,常有不三不四的男人在铜桥眼里出没。更有狂妄者一边用宽大如蒲的手掌抚摸铜桥细脖颈上的小脑袋,一边用另一只手贪婪地扑向铜桥母亲那高耸入云的胸部。铜桥既不懂也无奈,圆圆的眼珠鼓不出多少力量。仇恨的种子乘隙播了下去。


  铜桥十三岁那年已出脱成一头不好靠近的倔驴。偏有一男子没把这头倔驴放在眼里,他亦复如是地来到铜桥家里,亦复如是地躺在铜桥母亲的床上。正当他登峰造极、欲死欲活之际,一柄锐刃悄没声儿地深深飞入他的肋框,精准而致命。在心力衰竭的抽搐中,垂死的脖子扭过那男人的眼睛。倔驴立在他的侧旁,遮闭严密的床下是倔驴的出处,宽大的袖筒是锐刃的源泉。


  自此,铜桥的神经受到严重伤害。他的心灵扭曲了,他的眼睛变异了,人间成双成对的亲密成了他的仇敌,男女并蒂的美好与他不共戴天。


  铜桥不仅是倔驴,还变成了骟驴。


  铜桥是炮楼里的最高长官,其实是一个日军上士。炮楼里除了他和金南,其他人都是另类中国人,叫汉奸。汉奸们背后称铜桥为“铜二杆子”。铜二杆子在炮楼有特别的规定:不能公开议论男人和女人的事情,更不允许把女人带到炮楼来,违者重杖五十扔出炮楼,死活不管。无形被阉了丸的汉奸们个个咬牙切齿,日着铜桥的亲祖宗。其中有通晓相术者,在研究了铜桥的头骨、面骨、下巴骨之后,断言铜桥逢九必有凶险,今年铜桥正当四七二十八,流年不吉,汉奸们暗暗等着看应验。


  当金南铜桥从茂密杂乱的草丛里钻出来,野窝就到了。一溜干石头垒的护村坝高高托起村庄,如托着一位善良的老人。出人头地的臭蒿助纣为虐掩护了金南和铜桥,让村庄失去警惕。魔鬼到了面前,村庄依旧平静如水,暖暖地、融融地在日头下晒着,清澈透明里映着村头高大的杨树、错落无致的房舍和房舍上的烟囱。


  村口有两头正在吃草的牛,一高一矮,一黄一黑。从牛的胯下进一步可以窥见恬静的街巷灌满阳光,间或飘着引颈的鸡鸣。


  金南铜桥走到牛的旁边。善良的牛眼以从未有过的认识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嘴里仍津津有味于主人给它们砍回来的那捆玉米青杆儿上。


  这真是两头高大无比,强健无比的牛魔王。黄牛高耸的脊背如磅礴的山岭,逶迤于宽壮的脖颈与美丽如塬的后腚之间,绚丽如霞的毛皮如起伏不定的草原连绵牛胯,胯下毛发是茂密莫测的森林。壮腿擎天,四蹄如铁,镀着森森的光泽。在惨淡如风的记忆中,铜桥没有忘记那头瘦骨嶙峋的小牛,秃角短尾,如秋天的蚂蚱瑟瑟缩缩地在村边一片草坪上吃草。海云如铅,在铜桥的家乡,牛不是用来做活的,而是,用来赏玩的。如宠物一般被富裕人家所养。他很喜欢邻家这头可怜的牛,常常跑到海边的草坪上去和牛厮守逗玩,他的童心很渴望,他央求母亲给他买一头小牛。他的请求受到母亲的斥责,他的哭闹遭遇母亲的巴掌。巴掌没有白挨让他明白一个道理,他家永远买不起牛,牛永远是属于别人的。随之,铜桥幼浅的心河倾斜成倒流的嫉妒和邪恶的湍急。他从大人的嘴里晓得降霜的苜蓿是有毒的,于是铜桥动用了一个七岁儿童的心血和智慧,瞅准了一个邻居不留意的机会,在一个清晨,那牛倒下了………铜桥挤在人们的腿裆缝里看见那头牛断气的时候肚子胀大如鼓,眼睛瞪圆如铃。铜桥自来中国,他开了眼界,才知道中国的牛比日本的牛毛还多,顶天立地地让他垂涎。让他憎狠


  眼前如此高大健壮的牛在日本是看不到的,这让铜桥非常受不了。上帝太不公平了,不仅把中国人创造得高大,把中国牛也创造得如此完美!铜桥感到从天而降的压抑,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让他喘不过气来。一种昭示戳痛了铜桥的嫉妒和虚荣,一种疯狂又与倔驴的本性至关重要,铜桥大肠里的邪火“嗖”一下窜到脑门,他怪叫一声,拔枪在手。手枪如蝎,扭来晃去地摆动。


  金南的眼睛一直落在黄牛那粗壮的牛角上,这是两弯如剑如虹的美丽,动人的弯曲透着逼人的锐气。不看则罢,一看让金南的心头有了莫名的自卑和颤栗。


  “嘎儿”的一声,铜桥的枪口喷出第一发罪恶的子弹,击在黄牛最伟岸的部位,如霞如画的牛背顿时陷入地动山摇般的抽搐,一腔热血喷天而起,在天光云影里壮烈而悲惨!流血的心脏和无数伤痛的神经和肌肉顷刻面临崩溃的危险,黄牛奋力昂首,仰天长啸,“哞哞”地发出死亡前的警报。作为精锐之师的牛角,气壮山河地从天划过,如临危无奈的将军,独自彰显着“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英雄气概。


  黄牛趔趔趄趄,没有倒下,悔恨的目光收回漫不经心的错误。再想重振旗鼓,但为时太晚,躯体已如资本流失、国力匮乏的古国,别说御敌,就连挣脱缰绳的能力都没有了。


  铜桥朝着黄牛最优秀最美丽的部位连连开枪,疯狂的子弹要的就是顷刻间的香消玉殒,让一切不属于自己的完美立即在眼前消失。


  枪声刺破宁静,村庄就被打掉帽子。失去帽子的眼睛在各家各户慌作一团。


  村里有个二旦娘。半年前二旦就跟着共产党的区小队入了山,儿子一走,二旦娘就懂得什么叫警惕,耳朵眼睛日夜增岗加哨。她听从儿子的吩咐,早把家里的粮食和几件离不开的东西塞到村外的崖窟窿里,家里只留下一口小锅、几斤小米,也都是做好了随时撤离的准备。枪声一响,二旦娘在第一时间就拎起口袋,口袋里装着小锅小米,出了屋。二旦娘站到街上,在辨别枪声方向之后,神马不乱地朝北街口走去。村北有林,林后有山。


  其他人就没这么从容了。在慌乱和无法确定财物选择的优柔寡断之后,脚步远远落在二旦娘的后面。直到黄牛轰然倒地那一刻,街上才涌起逃难的队伍。大人抱着孩子,青年背着爹娘,穿的吃的,自认为的贵重全系在身上。牛驴夹杂其间。一群人惶惶然从东面来要到西面去;一群人惶惶然从西面来要到东面去,十字街头麋集一处,哄哄吵吵,一时没了主意。慌乱冻在街头,揪心时刻有人如冰爆般喊出:“往北往北,村北有山!”人们恍然大悟,人群如掉头的黑马转身朝北村口急遽而去。


  黄牛倒下了,黑牛岿然是屹立的世界。黑牛虽不及黄牛高大,但凶悍和强健同样让人怯步。


  从黄牛受害时的第一声惊呼,黑牛已经明白哥俩陷入了死亡的绝境。瞻望大哥哥的临危表现,先无警惕,后无识别,蹄脚踩在阎王的门坎儿竟然毫无办法,多年心目中的偶像让黑牛从希望变成绝望。做哥哥的在追悔莫及之后,自感所有的总结检讨已无必要,只能在生还无望、垂死弥留之际向弟弟以身施教,作为临终教诲。


  在黄牛被害的时间段里,黑牛完全有机会乘乱跳出屠场,逃之夭夭。然而,朝夕相处的岁月要比主人的缰绳坚韧得多,同槽共宿的感情已结成难分难舍的牵挂,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不离不弃。贪生怕死非君子,弃友而去为小人。黑牛不想日后多草料,但愿与哥哥今朝共生死,古有秦叔宝为朋友两肋插刀心甘情愿,今有黑牛为哥哥赴黄泉不孤单无怨无悔!


  黑牛义薄云天,情深意重。它一边用头一抵一抵地想把黄牛扶起来,一边把沉甸甸的怒吼扔给刽子手,它要把哥哥救死扶伤于生命的最后时刻。在无望无果之后,黑牛绕着黄牛开始转起圈来,并用角把黄土热血抛向空中,纷纷扬扬以示哀悼,向西天路上的哥哥做着留步稍候的道场。


  一个壮举,一篇诗章。天地动容,神鬼共叹!


  铜桥金南瞪着惊诡发木的眼珠痴痴地望着黑牛。这不是牛?这是神仙!这不是牛?这是高山!


  金南看到铜桥的脊骨嘎吧嘎吧地折断,弯曲的帝国军人的腰眼对黑牛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服口服。


  铜桥肃穆引礼,喃喃说:“兄弟,好样的,陪你哥哥去吧。”说毕,再次举起手中的家伙,把恶毒当做供奉“嘎儿嘎儿”地射了出去,自己也就合身合缝走入“鬼子就是鬼子”的评说。


  铜桥杀死让自己崇拜得无以复加的黑牛,太激动了,他有许多话想讲。铜桥对金南说他见过许多帝国军人,如何丢弃阵地,如何丢下受伤的战友自己逃命去了,这样的军人如何如何的可耻卑鄙。可金南脸色怪怪的,一言不发。铜桥有些纳闷。


  其实金南和铜桥一样被黑牛感动。铜桥的反映是没打滚的驴,打完滚还是驴,而金南却一举陷入深深的自责中。金南痛楚地用心去抚摸自己做人的缺失部位,这些部位已经麻木很久了,现在忽然像枯枝发芽似的有了知觉,都在以天籁般的声音叫唤着: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金南知道它们的生命就是良心与道德、爱国与爱家、屈辱与抗争、顽强与牺牲……而这些都让金南给卖掉了,留下的失落部位如一双双空洞渴望的眼睛望着自己!


  空洞的街巷是村庄的眼睛,欲哭无泪而又如释重负。一块碑上写着:大仁大义当属于黄牛黑牛首当其冲的牺牲,是它们用自己的体躯把魔鬼挡在村外,以血肉飞溅赢得了众人撤离的宝贵时间。


  村北那座似山非山的高圪梁上,桦木葱葱,枝叶茂盛,红黄斑驳的桦林深处掩映着从村里逃出来的百姓。二旦娘也在其中,仍挎着装有小锅小米的口袋,警惕不懈地朝村里张望。大家或坐或卧,喘息、定神、私语、伸胳膊摸腿儿,皮毛无伤,纷纷庆幸老天开恩,让大伙蹦出条命来。天公无意,牛儿有情,一切皆在巧合。


  鬼子进村了!村口的大杨树是监视敌人的哨兵。


  来的路上,金南在前铜桥在后,现在是铜桥在前金南在后,金南脚步迟迟地退缩了,脸色仍是怪怪的,一言不发。铜桥豁然明白金南脸色不正常的原因。


  铜桥一向认为朝鲜人远不及中国人坚强和可怕,今天他终于看到一头中国牛吓坏了一个朝鲜人的事实。这朝鲜人是什么材料做的?这材料也太不是材料了!


  铜桥故意问金南:“金南先生,身体不舒服?”


  “嗯,有点儿。”


  一问一答,双方并无真实思想。一方虚情假意,带着明显的讽刺;一方心知肚明,假装糊涂。


  罢了,铜桥以鄙视的目光丢给金南一个白眼。白眼以绝对的高度看见显微镜里金南的渺小和猥琐。如大象看蚂蚁、狮子看甲虫,十二万分的不对等。


  事情发生的原因有时是微不足道的,但又起着四两拨千斤的作用。铜桥丢给金南的那个白眼,让两人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随后的故事变得让野窝村的老百姓无法理解了。


  奴才受了主子的白眼,该是顺理成章,见怪不怪的事情。问题的根源是金南让一头中国牛撞碎了一个麻木已久的噩梦,梦醒后,一个遍体鳞伤血色淋淋的自我站在金南面前,让金南震颤了……


  一个白眼让金南那一处处失落生命时留下的深仇大恨揭竿而起,天崩地裂般地呐喊着要复仇的,要雪耻!但又被金南抑制住了,凝固成你死我不活玉石俱焚的准备隐伏下来。一种该出手时就出手的等待有了确切的红线。


  铜桥彻底认识了金南骨头的材料,他愈发狂妄,如一只失去飞翔能力的蚂蚱,头颅一昂一昂地朝前窜着。


  人去楼空的村庄,说平静也不平静。得意的鸡狗没有了人的约束和呵斥是最活泼幸福的;一只狗跑到井台把头塞在杏木水桶里,粉红鲜嫩的舌头美妙无比地“特儿特儿”地吮吸着从未有过的甘甜;一只雄壮的大红公鸡携着妻妾老小漫游在碾盘上,白生生的细面沦陷爪下,千载难逢的拥有,肆无忌惮地狼吞虎咽,嘈嘈切切错杂有音,大嘴小嘴敲在碾盘上。碾杠横陈,一脸无奈。


  铜桥走到哪里,金南跟到哪里,脸色怪怪的,仍是一言不发。


  在铜桥眼里,一言不发就是懦弱者的外衣,勇士都是大喊大叫的汉子。铜桥太想给金南一个大大的刺激了。于是,铜桥又一次进入了疯狂的状态,他嘴里不断“杀呀杀呀”地嗥叫着,手指不断一弯一弯地扣动手枪的扳机。


  “嘎儿嘎儿”两声,子弹冲着水桶外面的狗腚贯进去,狗腿一蹬,“汪呜”一声闷鸣,狗桶一并栽在地上。水流出来了,狗头还在桶里,狗儿至死未能看见仇人的面孔,杏木水桶老朽无识地为不知国恨的狗儿充当了棺材。


  铜桥的下一个目标盯住了碾盘上的大红公鸡。枪声响处,大红公鸡一声泣啼,毛血横飞,惨死在丰美的梦境里。碾盘升起一层白色的面雾,户主受害,其它成员大呼小叫四散惊逃,一只被主人剪了翅的母鸡,竟茫然奔到金南脚下,从裆中惶惶窜过逃命去了。


  铜桥猖獗地打着枪,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大的小的、动的静的,就连高树上的空鸟巢,屋顶的冷烟囱都成了铜桥发泄的目标。嘎儿嘎儿的枪声惊满村庄。铜桥抽了阵羊角风,自感痛快淋漓,掂着手腕,吹着枪管里的青烟,看了金南一眼。金南没理会。


  一个在心里说:“瞧瞧,这就是帝国军人的气派。”


  一个在心里说:“罪孽的尿壳头,等着死吧!”


  街面上该死的死了,该逃的逃了,血色的村庄阒寂而又顽强。


  铜桥突然感到焦渴难耐,舌尖不时跃到嘴唇发信号。这要是在炮楼,金南马上会热情关切地捧上一杯热茶,可眼下金南先生神经出了毛病,脸色怪怪的,满脑子装着牛的影子,这让铜桥心头不由一阵沮丧。转而一想,不依也罢,铜桥决定自己想办法。


  抬眼望去,恰是二旦娘的院子。一堵短墙,两间破房,连街门都不设。像这样的中国农民都习惯喝生水,开水只能在有教养的大户家庭才能看到。好在稍远一点就是一座深宅大院,上有牌匾高悬,下有石狮夹道,门楼高大,门扇宽绰,青石铺就的门洞老态龙钟、陈年斑驳,没落之中显露出曾经的辉煌。


  铜桥大喜,快步走了过去。


  铜桥走到石狮旁,竟然神经一癫,大叫一声蹿上石狮高背,用金南听不懂的北海道土语瞎嚷瞎叫。不料,身下欠稳,一声长嚎,如野狼坠崖滚到狮下。


  想不到魔鬼也有天真滑稽的一面。金南心里不由哂笑。


  悬着“善事始终”牌匾的大门被推开了,紧实之中原来虚掩。想拒又不敢拒,有钱人心眼总是让人琢磨。金南心里这么想。铜桥不管,他要找水喝。


  水来了,其势滔滔。八仙过海,一面照壁,韩湘子人笛隽美,风流倜傥;张果老倒骑毛驴好潇洒。其他神仙姿态各异,神情殊然……砖檐下方有秦李小篆,“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金南是学建筑的,看到这样精美难觅的艺术,不由眼睛发亮,心里宽容了许多。这是一处典型的中国北方四合院,有大门、有照壁、有二门;堂屋坐北朝南,东西各有厢房,屋脊坐兽,翘檐飞悬。窗户斗拱均有精湛木雕,或“喜庆有余”,或“观音送子”,还有“鹤鹿同春”、“鸳鸯戏水”,处处刀工精湛,活灵活现。金南边走边赏,他想,如果战争结束,自己一定研究研究中国的建筑。


  铜桥开始找寻水喝,他像见孔就钻、不识深浅的老鼠,逢门便进。用脚踹开一扇又一扇的屋门,遗憾的是各屋面孔一致,清锅冷灶,四壁空空,哪里有什么水喝?铜桥骂道:“讨厌的中国人,人跑了把水也带走了?”


  接下来,铜桥金南进入一间堂屋,屋内青砖墁地几案无尘,中国人喜欢的八仙桌、太师椅旁若无人地站在那里,作出一副任其所需、任其所求的样子。初睨,也是人去室空,仔细打量,不难看出内角处有一砖炕,炕上舒展一床被子,或绸或缎的粉色被面上开满红的黄的牡丹,方方正正如湖中停泊的一只画舫,静静地候着。


  金南趋前,愕然看见两颗苍发斑斑的脑袋在被子下面蠕动,一公一媪,且各自双目微闭,身心已赴涅槃,再不为任何声响所动。金南明白,这是一对合被等死的耄耋老夫妻。


  金南生气而无奈,怒斥道:“你们为什么不逃走?”


  老翁睁睁微闭的双目,透出半截花白胡子说:“老胳膊老腿儿,往哪儿逃啊!”


  “找个洞洞躲起来不好吗?”


  老翁答道:“躲过今天,还能躲过明天?”说罢,双目再闭,又不言语。


  找水无果的铜桥本就闹心,见此情景,立马咆哮如兽,举着手枪冲到炕前:“八格牙路,光天化日之下就干起男女之事!”


  金南见状,知道铜桥那根北海道受伤的神经又发作了,他忙用身体筑成一堵墙,把铜桥挡住,用强硬坚决的口吻说:“铜桥君,你误会了,这是世上最善良文明的老人。”


  铜桥一手持枪,一手去推金南:“金南先生,你真疯了,让开!”


  一个要杀,一个要挡,推攘之间,铜桥的枪口绕过金南,让凶残扑在花丛之中,狠狠咬了几口。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顷刻变成血染的凄惨。


  被子下面的老两口走了,给野窝人心头留下太多的议论,叹息和谜团。然而,一个二鬼子为了解救两个中国老百姓的生命,曾作过最大的努力,这是天不信、地不懂、人所不能共知的事情。就连当时被子里边等死的老两口,在未受害的前一刻,也听不明白那两个鬼子在吵闹什么?


  人们还不知道,随后金南对铜桥爆发出的义愤填膺和怒发冲冠,就有些铮铮硬汉的样子了。他还手抖抖地想做点什么,但又没做,狠狠瞪了铜桥一眼,然后愤愤离开堂屋。


  铜桥让金南的逆反表现搞懵了头脑,他不明白这个一惯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朝鲜人今天是怎么啦?居然对自己如此无礼,表现的还那么坚决!铜桥楞着脑袋想了好一阵儿,没琢磨出其它根源。因果还在牛的身上,金南先生确确实实让一头中国牛吓得不轻,不仅吓病了,还吓疯了。如此想来,铜桥摇摇头,不禁哑然失笑了。多懦弱可怜的金南先生啊!铜桥帝国军人的肚量里不觉对金南生出些怜悯和谅解,适才纠结在心头的怨恨也就作鸟兽散了,口渴似乎也减轻了许多。


  等铜桥金南从大院出来,太阳已经西斜了,落日如同滚坡的鸡蛋,说看不见就看不见了。天黑以后将意味着什么?铜桥金南心里都清楚。


  再懦弱的盟友也是盟友啊!铜桥心里明白得很。他主动跟金南打招呼:


  “金南先生,我们回去吧?”


  “嗯。”金南余怒未消地哼了一声。


  随后铜桥金南发觉他们被小小的野窝村耍了,晕晕乎乎地一时找不到出村的巷口。俩人在村里绕来绕去,不是高墙挡住去路,就是到了悬崖边上。野窝村的村形村貌神使鬼差地把铜桥金南困住了。


  眼前的困境又让金南铜桥心往一搭想去。金南告诉铜桥,说他进村好像看见村口有棵高杨树。铜桥听了,伸长脖子去张望高树。村子到底不大,高高的杨树还是被他们看到了,俩人急切切奔高树去了。


  铜桥心里慌张,他似乎已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金南跟在后面,眉头紧蹙,他无法抹掉眼前那床粉红花被子和被子下面那两颗苍发斑斑的脑袋……


  高杨树看清楚了,村口就要到了。树上的枝枝桠桠哪根粗哪根细已经分辨真切。旷野的风顺着村口灌了进来,把金南的衣襟撩了又撩。村里村外隔着一层透明微薄的纸,只要走完这几十步,这层纸就穿破了。金南从嗓眼里迫不及待地加快脚步,可这路怎么就这么长呢?金南不由第一次摸了摸腰间的手枪。


  不是村口有什么魔力,而是魔鬼抖出一声狞笑。金南头发都炸飞了。北海道那根受伤的神经又发作了。最不想看到的情景,偏偏在这短短薄薄的村口又看到了。路边两间废旧的破房框里,没有门窗的脱皮窗台后面躲着两张稚嫩发呆的小脸盘儿,又是一男一女,可能是一对十几岁的小姐弟,惊恐已让他们失去脸上所有的红润,灰白的眉眼、鼻子、嘴巴、痴痴地已成泥塑。但又不忘相依为命,姐弟俩头抵头,紧紧依偎在一起……


  “天该杀的,小小年纪就懂得搂搂抱抱,让你搂,让你抱!”


  铜桥的怒骂狞笑如浪起伏,手已摸到枪套上,两个刚被上帝送到人间不久的俊俏孩子,此刻又要让魔鬼抢走了。金南就在铜桥身后站着,金南心灵的秤杆儿开始掂量:如再不下决心,眼前这俩个幼嫩如花的小生命就要凋谢。可金南也暗叹:自己才二十三岁,刚刚隐伏下来的复仇准备还未成熟就要启动;一种等待刚有了红线就的爆炸,两难之间正义取决了一切,屈辱和仇恨让他把自己生命看轻,新账老账一起算,即有中国的也有朝鲜的。这个时候金南反倒很平静。他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手臂绷成一张弓,箭在弦上,目标凝定,手指悄悄就位于腰间的枪把上……..没有金南的阻拦,铜桥的出枪手法和速度是优秀洒脱的。


  “嘎儿”枪声响了。高昂茂密的杨树头微微颤动了一下,没有太大的反应,一切好像都在它的意料之中。树头垂眼望去,随着枪声,一根火柴棍晃晃悠悠倒下了。片刻之后,“嘎儿”又是一声枪响,另一根火柴棍也晃晃悠悠地倒下了……


  受到极度惊吓的姐弟俩,魂儿已是悠悠地去了大半。先后两次枪声在他们麻木幼稚的耳朵里变成两颗被火烧爆的豆粒,细小而没有感觉。姐弟俩根本不明白眼前的两个鬼子是如何倒下的……


  多少年后,记忆渐渐远去,孩子变成老人。每当提起当年的凶险,变成老人的弟弟总是先这么说,那天街上到处是血,眼睛都没地方去了。睁开眼是血,闭上眼还是血,那血呀是从太阳的眼睛里流出的,一抹一抹地把天地都染红了。

作者简介:1,武海韬,男,35岁,夲科学历,曾就读于兰州交通大学,现为太原铁路局客运段干部,列车长。曾有散文小说在铁内刋发表。

2.武继志:男,山西省灵丘县人,中专文化,曾当过煤矿工人,砖瓦工,医院会计,乡政府秘书,是大同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山西文学》、《草原》、《北岳》发表小说。

#血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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