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某种专属语言,全世界只有两个人能听懂,是否特别缱绻浪漫?答案显然并无如此温柔之意。
电影《波斯语课》中的这门语言,是逃生术、是迫不得已的欺瞒,更是对两千多“无名之人”悲剧的泣血控诉。
影片中德军屠杀犹太人,一名犹太青年Gilles假扮成波斯人,教长官Koch波斯语、得以逃过浩劫。
二人的矛盾,从开始的“长官与囚犯”式求生线,转向依托语言而建立的无声控诉线。
一,“自制语言”的求救和控诉。
1.语言背后的多层身份。
从某种程度上说,教和学的双方身份都有些“错位”。
教“波斯语”的Gilles,其实并不会波斯语,为保命而迫不得已如此。
学波斯语的Koch,并不认同自己的“杀人犯”身份,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恶魔,虽然有军衔、但他的身份是厨师。
(角色姓氏Koch,这个单词在德文里原本就是厨师)
战争之前他是一家餐厅的主厨,战争之后他的愿望是去往德黑兰寻找昔日和自己分道扬镳的哥哥,在那里经营餐厅。
为此他给自己制定了学习波斯语的目标,不需要会读和写、能学会日常单词即可。
假戏真做的波斯语老师,对着集中营犹太人的名单,自制了一种专属的臆想中的假波斯语。
他教给德军厨师上尉的那些词汇,树、面包等等,都是集中营里同胞们的姓名。
影片中这一幕非常残酷,这厢是老弱病残的被欺凌之人、蹒跚在肃杀之境,那厢是温暖灯光下、德军厨师幸福念着被屠戮之人的姓名,浑然不觉其中有何过错、反而认为那是未来小餐馆柴米油盐的幸福。
用被杀害者的姓名、架构一种语言,雪落纷纷、烟霭沉沉,闻之可哀可恸可叹。
而杀害者阵营中的一份子,日夜对着这门“语言”,却在很长时间里始终不知晓其中真意,又反讽又残酷。
2.“无名之辈”的无声控诉。
双方一个是加害者、一个是被害者,二人却在战争的残酷语境中生出了几分可怜可惋甚至可亲的情谊。
Koch一度发现了Gilles语言体系中的漏洞,认定对方欺瞒自己,痛下杀手;然而病入膏肓、弥留之际,Gilles昏迷中絮语的却是这门他独创的语言,只有Koch能听懂的语言。
这位德军刽子手听懂了,他在说“妈妈我好疼”。
他以为这是“对方确实是波斯人”的铁证,并不知晓这门所谓的“波斯语”,是绝境中犹太人们的姓名。
语言、姓名、族群认同的力量,生和死的残酷映照,都以“波斯语”的方式传递出。
语言是故事的锁,基地血色寒凉的日子里,Koch无法以德军军官身份讲述的身世和心事,却可以通过“波斯语学员”的身份来讲述。
Gilles给出语言训练题词汇,诸如我的母亲我的父亲,Koch磕磕巴巴用这门假波斯语造句“我的父亲很穷”,烟雾缭绕里回忆起自己的寒门往事:小时候没有食物吃所以很想当厨师。
德军撤退之前烧毁证据,焚烧名册,而Gilles记在脑海里的名字是无法被烧毁的铁证,更是无法被遗忘的控诉。
杀戮从某种程度上说、首先是剥除身份和姓名的过程;
Koch习惯了这套流程、漠视犹太人、认为他们不过是不重要的“无名之辈”;
Gilles掷地有声:他们是被你们剥夺了姓名、是被你们遗忘、才成为“无名之辈”。
故事的两段,一端是屠刀、一端是尸体,那段残酷的语境将人异化为杀戮工具。
《波斯语课》剥开了机械冷血盔甲之后的“人”的本来面目:一个普通厨师、如何成为了庞大“杀人机器”中的一员。
二,集体和个体身份中的边缘人。
《波斯语课》用了相当多笔墨描摹驻扎在法国境内的这支德军队伍,并非铁板一块、却更加叫人窒息。
1.病态的“杀人机器”众生相。
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拜耳,是一台典型的杀人机器。
面对心爱的姑娘,拜耳和寻常热情青年似乎并无区别,相当真挚热切;可他送给姑娘的首饰盒,是从被屠戮的无辜犹太女孩尸体上拿来的。
一个长期被灌输错误观念、笃信种族歧视的人,丝毫不能反省自己枪杀手无寸铁的平民是错误。
Koch此前的女助理,分不清上进和野心之间的区别。
原本她的工作是文职,但她誊抄名单字迹不清晰,不符合强迫症Koch的要求,被调职去厨房。
为此她心怀怨艾、情绪激愤,一言不合就抓起身边的犹太女子,将对方的手放在滚烫的铁板上烤,虐待别人发泄心中怒火。
影片中Koch的上司和同事们,要么在醉生梦死里为个人前途打小算盘,要么色厉内荏杀人如麻。这样的环境里,丁点小事都可能成为无妄之灾。
Koch学波斯语被怀疑“你要当叛徒吗”,他的上司个人生活私事甚至导致了荒唐的“举报”链条,整个结构都非常病态。
对自己族裔显示为病态的极端内卷,对其他族裔更是呈现为疯狂杀戮,令人发指。
2.边缘人的“被动”罪责。
影片中Koch刚上线的时候,是典型的负面角色。
因为别人字母写得略有些潦草,就大喊大叫大声辱骂。
随时随地放话辱骂、威胁,责骂下属,威胁囚犯。
和《沉寂如海》中文质彬彬、教养良好的高阶军官不同,《波斯语课》中对应的厨师角色初始阶段并未显露出明显的善意,也有意识反省、憎恶“杀戮者”身份。
但在高度内卷的叫人窒息的处境中,他也表露出对这个系统的逃避之意。
与其说影片最后Koch的逃亡是兵败如山倒之后的首鼠两端,不如说他早已经后悔当年加入、始终在幻想“去德黑兰开一个小餐馆”的另一种人生。
同事聚餐,在风景如画的山林间嬉戏宴乐,Koch的状态非常尴尬。
他不属于“武功系统”,虽然有小小的军衔级别,但被打压被消磨,并不得志。
因为要夹紧尾巴在系统里熬,处境扭曲,所以发现Gilles的漏洞之后他加倍残忍。
这边Koch当众打人,那边德国军官团谈笑自如、如同在看不值一提的“助兴节目”;这样扭曲的系统里,加害者没有人真正清白。
哪怕Koch强调自己“我不是杀人犯”,Gilles显然不能认同“你负责喂好杀人犯们”(你同样是他们中的一员)。
杀人犯的厨师,应该和刽子手同罪吗?
影片最后的回应方式是“以集体身份来替代个人身份”,拿着假身份试图过关的Koch讲着奇怪的“自制波斯语”,迅速被怀疑,“他看起来像德国人”。
当他的族裔大肆屠杀手无寸铁之人时,他在这辆无法停止的疯狂的战车上;
反过来也一样,清算历史审判之时,受害者们能分清“他只想当一个厨子吗”?
相比于前期的紧张感,电影后半段出现的被营救又以死报恩的意大利人桥段,略有些突兀;
最后Koch和Gilles没有“词汇是你们杀害者的死难者名单”的正面对峙(影片中有终极对峙但内容不同),也让人觉得影片的高潮有些许缺失,但“用同胞的名字写成一门控诉的语言”这个设定本身就有着无法忽视的力量。
舒心结语
都说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过,然而审视终极价值有时候是普通人无法拥有的奢侈。
这一边,战乱荒年、命如草芥,死生一线的犹太青年自制了波斯语;
那一边,集体疯狂、恶意席卷,厨师脑袋一热进了军队成了“杀人机器”里的一个螺丝钉。
在深深的恐惧和希望中,犹太青年自己相信了“波斯语”,也让德军上尉厨师相信:在战争之外,在世界上某个和平的地方,人们这样说着树说着面包说着幸福的日常生活。
Koch用囚犯自制的语言,吟唱了着半通不通的诗歌,站在窗边向往更美好的世界。
讲述着他并不知道的,被杀害的他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