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肖复兴
过年前,外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清冷多日的公园里也日渐热闹。趁着好天,拿着一本《静静的顿河》,我跑到天坛。
天坛里光古树就有三千多棵,空气格外清新。中午的暖阳下,我坐在祈年殿西外墙边的长椅上,把只剩下几页的《静静的顿河》读完。
这里很安静,游人不多,温煦的阳光透过树的枝叶,筛下缕缕绿色光线,柔和似水,适合读书。
这是《静静的顿河》的第四本,最后一部,是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金人译本。虽然译文长句子居多,但读起来很亲切,我以为其更具俄罗斯原味。
记得买这套书时,我正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书是按每一本卖的,每本才不到两元钱。厚厚的一本,四五百页,现在觉得很便宜、很值。想想那时我是带薪上学,每月工资只有42.5元,四大本书买下来,8元钱,占一个月工资的五分之一了。
日子过得飞快,已经将一切变得面目皆非,别说一本书了,价格只是变化中最容易看得见的浅表外层,关键是书的内容没有一点儿变化,和这个风云变幻的世界做着有意思的对比,看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恒定不变的东西的。
这三年来,大部分时间宅在家里,这大部分时间中的一多半是靠读书来打发的,书让单调寂寥的日子有了点色彩或意思。
因年纪的关系,精力所限,兴趣所致,疫情之前的几年,我就已经不怎么再读小说,尤其是不再读长篇小说。这三年来,有了大把大把难以打发的时间,才又拿起了阔别的长篇小说。
想想这三年,主要读了这三部长篇小说,一年一部:
年,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
年,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年,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
都是旧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是重读,另两部是新读。
有意思的是,《约翰·克利斯朵夫》,重读出更多励志的意思。另外两部却都是动荡变化的时代转折中个人绝望的悲剧,只是表现的形式不一样。《金阁寺》是精神的坍塌,《静静的顿河》是普通人最基本生存愿望的崩溃,两者表现了人生悲剧形而上与形而下的两极。
就写法相比较而言,《金阁寺》线条精细,情节浓缩,象征意味更浓;《静静的顿河》更丰富多样,更斑驳复杂,更逼近现实与人心。
读中学的时候,看过电影《静静的顿河》,只看了一部,只记得阿克西妮亚挑着水桶,格里高利骑着马,两人在顿河畔调情,再有就是歪脖儿的娜塔莉亚,其他什么也没记住,根本没有看懂。
读大学时买了小说《静静的顿河》,只读了第一部的一半,就读不下去了,是心太浮躁,更是没有读懂。
不知为什么,如今青春早逝,人已白头,这么厚的书却读得津津有味,一直读到最后,竟然有种读犹未尽乃至惊心动魄的感觉。
特别是读到最后,阿克西妮亚被冷枪射死,格里高利埋葬她之后,春天早晨的太阳升起来,格里高利看见的是一片黑色的天空和黑色的太阳,那一段极为被人称道的精彩描写,忍不住又往前翻了几页,找到了——就在前一天,阿克西妮亚跟随格里高利连夜逃亡到顿河岸边,疲惫不堪的格里高利躺在草地上睡着了,她还想起了哥萨克动人的民歌,还有心情用野花编织了一个花冠,最后又把几朵粉红色的野蔷薇花插在花冠上,情意绵绵地放在格里高利的头前。一切的美好,这么快,转瞬之间,就这样残酷地结束了。
肖洛霍夫在第一段写下这样一句话,极其朴素:“现在他再没有什么忙的必要了,一切都完了。”
肖洛霍夫接着还写了这样两句话,用了一个比喻:“格里高利的生活变得像被野火烧过的草原一样黑了。他丧失了心上认为是最宝贵的东西。”
我的脑海里忽然掠过这样一句诗,随手写在这一页的空白处:
伤心枪下春草绿,
曾是硝烟飘又来。
是的,我想起了眼前的战争,乌克兰土地上的战火,近一年光景过去了,依然未断。当年,格里高利也曾经驰马挥刀,将战火梦魇般燃烧到那里。
战争,将格里高利的心灵扭曲,将他的生活变形,将他的爱情葬送,让他的命运走向彻底的崩溃。当然,这里有战争发生的时代背景的介入,有哥萨克民族性格的因素作用,也有格里高利自身的思想局限和行为所致。但是,诸多因素中,战争,无疑是首要的。
如果没有战争,格里高利会怎么样?
如果没有战争,我们的这个世界会怎么样?
我想起书中有过一段格里高利和儿子米沙关于战争争论的描写。我又往前翻书,翻到了这一段。
肖洛霍夫写道:“他不喜欢跟孩子谈论战争,但是米沙却觉得战争是世界上最有兴趣的事情。他时常用各种问题纠缠父亲,如怎样打仗啦,红军是什么样的人啦,用什么打死红军啦,以及为什么打死他们等等。”
这些简单天真的问题,格里高利回答不上来。
但是,米沙却步步紧逼,一直问道:好爸爸,你在打仗时杀过人吗?杀人的时候害怕吗?杀死他们的时候流血吗?流很多血吗?比杀鸡的时候或者杀羊的时候流的血多吗?……
这一连串如机枪扫射的问话,格里高利如何回答?他只是愤怒又无奈地冲着米沙高喊:不许再谈这个!
格里高利的母亲也冲着米沙喊:又生了一个刽子手!上帝宽恕,宝贝儿,你为什么心里总想谈这个可恶的打仗的事儿呢?
米沙的回答,让格里高利和母亲都没有料到,更让我听了胆战心惊。
米沙说:不久以前我看见爷爷宰了一只羊,我并不害怕……可能有一丁点儿害怕,可是不要紧了!
米沙每次谈到战争的时候,格里高利就感受到心里的惭愧。他不想让儿子想到战争,但是战争每天都要人想到它。每天每天啊!这就是格里高利父子两代人存在时触目惊心的现实,他们的生活里、脑子里、心里,弥漫着的都是炮火硝烟。
这一段只有一页半的描写,我觉得是全书最精彩的书写之一。我反复读了几遍,每次读,都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战争的阴影,竟然深刻影响并塑造了一个小孩子的内心。从害怕到不要紧了到最有兴趣,战争对于一个孩子心理与成长历程潜在的渗透、衍化和遗传,是多么可怕!
读这部小说的同时,我也看了三集气势恢弘的电影,听了李野墨一百二十回深沉苍郁的广播。可惜,都把这段删掉了。
埋葬了阿克西妮亚之后,格里高利往家里走,过顿河的时候,把枪支子弹一切武器都丢在河里。丢尽了,兵甲就洗尽了吗?删掉了,记忆就不在了吗?
合上《静静的顿河》的最后一页,心情有些沉重。我走上丹陛桥,往南,穿过成贞门,走到圜丘。
不知为什么,此刻,我忽然想到圜丘看看。虽然我常来天坛,但圜丘,我已经有一年半没有来了。
走上三层一共二十七级汉白玉台阶,来到圜丘。当年,皇帝跪拜祭天就在这里。它应该是天坛的中心,而非祈年殿。它和祈年殿一样讲究,和祈年殿一样,也分为上、中、下三层,每层由汉白玉砌成,下层石栏个,中层石栏个,上层石栏72个,一共个,与周天度相合,全部建筑具有几何数字的精确无误。
每层台基,各为九层,也是讲究备至,暗含九天九册九族九畴九章九九消寒图这些我国民族传统之说。九是我国古代讲究的最大数,也就是天数,内含着对天的敬畏。在这里,天至尊无上,超越权力、财力等一切之上。
圜丘中央一块圆形的石板,便是天心石。人站在上面一喊叫,声音在四周回荡。据说,人站在天心石上喊出的声音,比在别处都要响亮。天风猎猎中,四周荡漾着的回声,已经不再是你自己的声音,而是天的声音。
站在天心石上,喊出自己的声音,倾听天的声音,便是普通人到天坛来必要的节目与礼数,即对于天的敬畏与祭奠。
是的,我们应该站在天心石上。
大约两年前,我是陪中央电视台的人一起来这里的。他们要拍世界文化遗产的系列电视片,第一部拍天坛。年轻的导演看了我的《天坛六十记》,找到我,希望我能协助他们拍摄天坛。
绕着天坛,转了一圈,我对他们说,应该拍一下圜丘,拍一下天心石。
于是,我们一起来到圜丘。
正是初春时节,圜丘上的人很多,站在天心石上试一试自己声音回声大小的人很多。
趁着前面的人刚刚离开,我一步跨到天心石上,看到正对面的人群中站着一对母女,小姑娘也就五六岁,非常可爱,正睁大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我挥挥手,招呼她过来,她立刻高高兴兴地跑了过来。
我对她说:待会儿我们一起喊“天坛我们来了”,好不好?
她点点头。
然后,我们挥动着手臂,齐声高喊:天坛,我们来啦!
声音回荡,荡漾到很远。对面的祈年殿的深蓝色瓦顶,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巍巍地注视着我们。
今天,圜丘上的人不多,天心石上空荡荡的。我的耳边还回荡着小姑娘清脆的声音。
我想起了和那个小姑娘差不多大的格里高利的儿子米沙。
如果他能来到这里,站在天心石上,会喊出什么呢?
如果我和小姑娘再一起站在天心石上,时过境迁之后,会喊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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