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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6/19 19:3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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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彬先生看上去非常累,这个长着高大个头的德国人,时不时需要用手扶着膝盖,才能坚持坐直。他的身边堆满了书,它们从地板爬到天花板,像是围城一样把他围在其中,而他蜷缩着身子,一点点陷入自己的椅子里。衰老和疲惫爬上了他的眼睛,每隔一会儿,他就需要捏一捏自己耷拉下来的眼睛,打起一点精神。

只有在说起中文的时候,这位73岁的老人才会来了兴致。绝大多数人都喜欢用自己的母语交谈,那让他们更自在,但是顾彬不一样,他坚持用汉语交谈。尽管他说的汉语有一点别扭的口音,我们常常需要停下来用英语确认他在说什么,但是只有在说汉语的时候,他才更自在,这个总是皱着眉头的人,才会突然像孩子一样笑起来。

顾彬说汉语的时候很讲究,语速非常慢,措辞很谨慎,每一个词语都像是要经过审慎推敲,他才能安心地说出口。这门语言是他毕生最珍视的宝藏,让这位德国波恩大学终身教授成为最为知名的汉学家,直到今天都在致力于中国文学作品的翻译和写作。作为文学评论家,他毫不吝啬对中国作家的赞美,也直言不讳地批评中国当代文学。

顾彬说,他喜欢在天气好的傍晚,在自己的办公室望着西山,看着落日,喝点小酒,享受享受。可是采访他的那一天,是年的北京雾霾最重的日子。雾霾遮住了西山,也看不到落日,很遗憾,活在北京的一项美景见不到了。房间里只剩下了酒,和他最爱的这门语言,于是,他就着一点白酒,聊了聊他最爱的中文的故事。

文|李斐然

编辑|张慧

插画|朱自强

图片|受访者提供网络

《人物》:年最打动我的一张图片,是你去见海子的母亲,握着她的手对她说谢谢,然后捂着脸哭了起来。同行的人说,这是你在代表人类向老人致谢、致敬和致歉。当时发生了什么?

顾彬:我已经不太记得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他们在跟我讲海子的故事,我非常感动。那一天我们坐在一起,他们聊天,我在旁听。我见到了他的母亲,我什么都不敢问,提问可以伤害一个人。我们在说的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自杀了,我不要伤害她,所以我特别小心,我说很少的话,我在听。

顾彬与海子母亲对话后的哭泣

《人物》:哭对你来说是罕见的事吗?

顾彬:80年代柏林有很强的女权主义运动,女人老批评男人不哭,她们要求我们学习哭,也要求我们去理解女人为什么哭。我通过这个女权主义的运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开始思考我自己,思考我的教育方法。现在我有4个孩子,第三个、第四个会哭,我教他们哭,30岁了他们想哭我就让他们哭。我让他们比较自然地成长。

原来我不喜欢杜甫,是因为他老是在诉苦,他会哭。但可能是从10年前起,我发现如果一个男人真的能够哭,也是了不起的。我们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培养的孩子,如果是男孩,妈妈爸爸根本不允许我们哭,他们要求我们比钢铁还要硬,不允许哭。但是杜甫不一样,当他感到痛苦,他会用泪水来表达。

我自己最近一次哭,是在翻译王家新的诗歌时。王家新最近老写孩子,写孩子的男诗人很少,杜甫是一个,苏东坡是一个,但其他人就很少了,王家新也是很晚才开始写孩子。他在回忆他的妈妈,这首诗非常棒,我掉了眼泪。

《人物》:之前一位英国作家告诉我,文字是她的老师,她要每天和文字聊天。你怎么形容自己和文字的关系?

顾彬:我是一个典型的18世纪的诗人,或许还会更早一些。我不是在写字,是字在写它们自己。我是字的工具,也可以说是它们的牧师吧。文字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我做其他的事情老紧张,上课、备课、开会、作报告还有踢足球,都很紧张,但是写作会让我安静下来,让我放松,我不再会紧张,我进入了一个最好的世界。那种感觉就像是回家。

顾彬的办公室

《人物》:作为一个每天跟文字打交道的人,你典型的一天是什么样的?

顾彬:我不光是译者,也是作家、诗人、学者。一般来说,我两三点钟就会醒来,起床以后我先写诗,我用德语写诗。如果还行的话,我会用中文写散文。6点钟我会到办公室,上午我会在这儿写书,目前在写《墨子》。下午有时候要上课,有时候继续翻译,晚上备课,一直到晚上10点钟前后,我才回家收拾东西,看报纸,然后睡觉。我每天睡眠时间大概有个4-5个小时,周末会更短,周末我会更多写作、翻译,我不睡。

《人物》:你不觉得累吗?

顾彬:这是挺奇怪的。我每天应该是非常累的,但是我不累。我想,这可能也跟年龄有关系。有些理论认为,老年人不需要很多睡眠,每天睡三四个小时,够了。这是一种理论,我觉得有道理。

我的工作量的确很大,但没有别的办法。翻译是我的任务,或者说,是我活着的使命。如果我不翻译他们,谁能翻译他们呢?没有人。我在波恩大学培养了几百个人搞德文翻译,现在他们是德语国家最好的文学翻译,可是他们只翻译小说,小说卖得好,他们薪水很不错,我跟他们说好了,我不要跟你们竞争,我翻译你们不翻译的,诗歌和散文赚不了什么钱,那么我来翻译。所以,如果我不翻译(中文的)诗歌的话,基本上在德语国家就没有人做这件事了。

《人物》:工作给你的最大成就感是什么?

顾彬:30年前我翻译了冯至,我翻译他的十四行诗,我非常愉快,因为他把我带到我的故乡去,到歌德、里尔克那儿去,到一个哲学的世界去。翻译冯至的时候,我能够思考我们的哲学史,能够思考文学史存在的问题等等,我很快乐。

不过基本上,我更喜欢翻译女作家的作品,像是中国当代男作家、男诗人,他们喜欢吹牛,「我是最好的」。女作家再有名也不可能这样说,舒婷会这样说吗?不可能的。她们不吹牛,会谦虚一些,宽容一些,她们写孩子,写最简单的东西,平凡的日子,我喜欢这样。女作家谦虚,如果我翻译了她们的书,她们会告诉我,下一次请翻译另一个人吧,好吗?但是男诗人,我给他们出一本书,他们就会要求出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第六本,还觉得不够!这样我不喜欢。在德国,你找不到一个人说「我是最好的」,我们都知道自己的缺点在哪里。

顾彬在授课

《人物》:最喜欢的女作家是谁?

顾彬:如果年以前的也算,我喜欢张爱玲、萧红,还有冰心。过去我不喜欢冰心,现在老了,我觉得她在五四运动前后写的两本诗集是了不起的。尼采否定同情的作用,他不要同情,但是冰心主张同情,我们应该同情别人,帮助别人。从德国当代哲学来看,同情使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我把她看成你们现代文学的母亲。

如果你谈(当今的)女作家的话,我喜欢王安忆,因为她写女人,写女人的问题。我看过她的小说,也分析过它们。她跟我一样,觉得在平凡的日子里,也能找到道理,也能写出生活,不需要写祖国、民族、国家,太大,中国男人喜欢写这样大的题目,但我喜欢小题目,非常简单,写一朵花,够了,一个苹果,够了,一个瞬间,够了,不需要写整整一个时代,太大了。

《人物》:你是说,文字最大的力量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大词,而是非常细腻的细节?

顾彬:对,细节更有力量。这也是我们德语国家的一个美学选择。你不要写火山爆发,一壶牛奶在炉子上,如果火太大的话,它也会爆发,够了,写它就够了。

我原来不太喜欢齐白石,现在特别喜欢,因为他从小虫子开始画,不需要什么风景,一支芦苇,够了,一只虫子,够了。我最喜欢苏东坡写的散文,写他跟当时的老百姓一起,在路上等着下雨,没有别的,就只是在等雨,这就够了。杜牧他专门写景致,他就写一个景致,一个其实就够了,因为在一个景致里面,有整个天空映射在里面的影子。

《人物》:我有一种感受,古代的诗人,民国的文人,现代的作家和今天的年轻人,虽然我们都在使用同一种语言,但在不同时代不同的使用者笔下,这种语言能赋予人的力量不一样了,我们所感知到的语言张力也不一样了。你怎么理解今天的人们正在使用的这种汉语?你喜欢吗?

顾彬:我的汉语是70年代学的,所以在我的学生来看,这比较保守。比如说「跑得快」,应该用得到的「得」,但他们都用「的」,我告诉他们错了,他们说不错,现在可以这样用。我很怀疑。但是在德国,事情也是一个样。现在让我的学生写正确的德文,很困难。就算是作家也是一样,他们写的小说,用的德文也很啰嗦。

《人物》:什么样的汉语是让你满意的?

顾彬:应该是美的,有自己的特色。美是从哪里来的呢?你知道你需要什么词,你知道你不需要什么词。无论在中国还是德国,现代人写文章,多一个字少一个字无所谓。但是你看看韩愈、柳宗元的散文,没有一个字多,没有一个字少。这就是唐宋的美学,每一个字的份量都很重,你知道字多少是合适的,文字的这种重量感很强烈,多一个少一个差异很大。

《人物》:之前你说过自己最喜欢的中国人是李白,现在还是最喜欢他吗?为什么?

顾彬:好像还是他。我读他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让我开始学一点点古代汉语,然后我在波鸿大学碰到一个导师,我跟他学,大概是年开始。他(李白)写女人写得不少,比方说河南女人,他写她们的悲剧,她们的不幸福,她们的渴望,她们的困惑,她们在路上等等。我喜欢河南,河南我去的次数也不少,写河南的诗也不少,如果不是他,我可能不会写河南女人的叙事诗。

顾彬在河南大学门口

《人物》:可以这样理解吗,李白在他的时代都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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