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树下》矫发刘固霞著青岛出版社
□逄春阶
为朋友写序不少,《故乡树下》难写,因为想说的话太多。越熟悉的人越难写,越熟悉的事越难摹,不能装。客套话好说,我很熟练,像拧开水龙头,哗哗而下,要掏心窝子,难!一时无从说起。
故乡是什么?是小小的装满亲情的天井,是矗立在村南头树龄已逾百年的弯脖子柳树,是村北那片飘香的让人垂涎欲滴的果园,是爷爷手植、奶奶视之如命的老榆树,是用糨糊、报纸、封窗纸扎起的风筝,是伯母和母亲二胡伴奏下的吟唱,是那窝冬去春来、叽叽喳喳、飞来飞去的燕子,是那把故事满满的红缨镰,是姥姥盘腿坐过的热炕头,是姥爷哼着茂腔从药铺子归来,酒劲发作后如雷的鼾声,甚至是尘灰暴土、洇黑了墙角的蜘蛛网。
老一辈爱把小院叫做“天井”。无论一蓑烟雨,还是艳阳高照;无论迷雾蒙蒙,还是雪落无声。“天井”吹不走,晒不干,装不满,看不透。天井天井,天多大,井多大。天井是亲情之源,幸福之泉,力量之浆。天井尽是秘密。“父亲说,出门在外想不开的时候,老家都会给你答案的。”答案就在老家的天井里。
我年知天命,乱翻《周易》,发现了“井”卦,讲的就是我们饮水的那口井,从养人这点说,就是滋润,养而不穷。高密人氏、汉代经学大师郑玄对“井”卦的解释是:“井以汲人,水无空竭,犹人君以政教养天下,惠泽无穷也。”郑玄先生讲出了天井的定义。天井,滋润、通达之地也。我们常说“背井离乡”,井就指天井,就是关于天井的记忆,背着记忆走天涯。而矫发兄描摹出了天井的风景。
矫发兄一写到水,就来劲儿。故乡地处古百脉湖腹地,“水草丰沛,湾与湾,湾与沟,湾与河,湾与井,水系贯通,一脉相连,整个村庄环绕在水系里。冬去春来,满目葱茏,烟雨蒙蒙,甲于江南水乡。”舍婴湾、神龙湾、南大湾,三角子湾,这些水湾,见证了百年小村的兴衰,滋润了矫发兄的童年,也洗涤了灵魂和锻造了性格的底色。舍婴湾里装下了多少女人的眼泪,神龙湾留下了多少儿童的笑闹,南大湾里的“懒老婆”可还在梦里旋转?
作者的故乡,有狭义和广义两个,狭义的是他的小村和小村周围的区域,而广义的故乡,则是工作过的更远的地域。狭义的故乡是根脉,是生命的起点,是来到世界上寄身的那一方水土。福克纳说得更形象,像邮票一般大的地方,那是魂牵梦绕的牵挂。而广义的故乡,是生命的绽放点,那里的一草一木,也成了牵挂。比如寿光。书中写到了寿光的春雪,写到了三元朱村的十七名党员,为发展冬暖式蔬菜大棚而敢冒风险毁青苗的故事,还有对好官王伯祥的描述,把王伯祥比作耐盐耐碱的柽柳、正直挺拔的白杨、不畏寒暑的毛白腊、弥河岸边的垂柳,下笔怀情,充满敬意,读来亲切。
这本集子里有几篇是矫发夫人刘固霞女士写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冰葬》,呵气成冰的寒天里,送别奶奶的那一幕,写得惊心动魄。火烤凿穴,牛耙开冰路,像一部悲壮的大片徐徐展开。三头牛拉着三盘二十四齿的新耙,新耙上压满巨石,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尖锐的耙齿“划出深深浅浅、蜿蜿蜒蜒的沟痕”。这破冰之葬,是一群普通人对普通逝者的最高礼仪。而奶奶一生的传奇,在冰天雪地里定格。我突然想起了南宋词人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词中的两句:“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遥想四十多年前,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屋檐下挂着洁白的冰凌,洁白的冰雪下,一群穿洁白孝衣的人,送别一个冰清玉洁的老太太。天地一色,真今古奇观也。
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说:“创作一个故事是一场无止境的滋养,它赋予世界微小碎片以存在感。这些碎片是人类的经验,是我们经历过的生活,我们的记忆。温柔使有关的一切个性化,使这一切发出声音、获得存在的空间和时间并表达出来。”这段话,我一直当成写作秘诀,写作是一种修行,是无止境的滋养,而滋养的功夫,最终就是“赋予世界微小碎片以存在感”。再微小的碎片,因是个人的,有独特体温和记忆,痕迹和回味,也就有了自珍的必要。我们不记住,谁又能当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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