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好似一片巨大的流沙滩,沙砾不断地流动,无根无基,今天还在上层的沙砾,明天就被掩埋在了底部。”——欧·亨利
欧·亨利是出了名的会批判,而且批判现实,所以他的名片就是——美国著名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这是一种很受欢迎的文学艺术方式,因为人们总想看到别人把自己对现实的不满艺术地写出来,替自己说出心里话。欧·亨利确实做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给美国那个“镀金时代”一个全景式的展现。而自己也因此跻身“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巨匠”之列。
可是,人们总是看到他的批判,说他凝练、幽默,又爱他的平实浅近,最惹人爱的是他那令人“意外的结局”,常换来读者“带泪的微笑”。既然有微笑,还带泪,那说明他总是悲剧的,但这种悲剧,很淡,很能宽慰人心,常包含某种温情与光明。这是他俘获读者心的最大武器。
《带家具出租的房间》却是个例外,甚至有人称此为他小说的变异之种。因为,这篇小说,从头到尾,悲剧意味贯彻。惯常的幽默诙谐忽而消逝,换之以浓郁的悲怆。这也算是欧·亨利给我们“意外的插曲”吧。
但这却是人生的不意外,天下大多数人,平凡的小人物,常拥有这种浓郁的悲怆,充斥一生。欧·亨利并非故意卖弄,只是突发“慈悲”,书写他对小人物无可逃脱的悲剧命运的同情,对资本家唯利是图的吸血本性的讽刺,以及对腐朽、黑暗的社会现实的批判。
批判还在,现实也还在,但是,默默温情不见了,让人“带泪”是真的,但“微笑”没有了。而真正让人笑不起来的是那些小人物的象征意义,或者,即便是物件,比如房子,花,都有象征意义。
欧·亨利将小说中的时间、人物,乃至情节都模糊化、碎片化处理,使全篇小说笼罩在神秘且略带魔幻的色彩下。《带家具出租的房间》以比喻、拟人、夸张等多种手法,设置青年人、女房东、出租屋、木犀花香(姑娘)四种主要象征,具有鲜明的现代主义创作风格,以此无情撕碎“镀金时代”美国的黄金面纱,为如沙砾般坎坷沉浮的小人物的悲剧命运,奏响挽歌。
01.污浊客房象征腐朽媚俗的社会
《带家具出租的房间》以青年人和带木犀花香的姑娘间,生死相随的爱情故事为主线,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发生在半晚,一间腐臭、污秽的出租屋内的寻人故事。
青年人为了寻找心爱的姑娘,来到纽约下西区一片带家具的红砖楼,并租下其中一个房间。当房东带着青年人走上楼梯,黯影重重的楼道里,弥漫着污浊腐臭的气味,脚下潮湿黏稠的地毯,已经蜕变成浓密茂盛的青苔,或四处蔓延的苔藓。楼梯拐角处的壁龛,可能摆放过植物,或供奉过佛像,然而都早已被黑暗中的恶魔们拖入邪恶的深渊。
这不仅是故事发生的环境,更是整个黑暗混沌的时代背景的象征。在这扭曲肮脏、腐朽黑暗的社会环境中,连佛像都会被邪恶所吞噬,更何况是蜷缩在社会底层的渺小人物。他们在此苟且挣扎,却最终无法摆脱坠入深渊的悲惨命运。
“这个所谓家具齐全的房间以虚假的热情,迎来了它头一回见面的新房客。它已经人老珠黄,像个欢场女子似的皮笑肉不笑,敷衍地摆出个欢迎架势。那些破败的家具让所谓‘舒适’的环境变成了睁眼说瞎话……”
租住在此的人,大多是奔波在各个剧院的临时演员,他们动荡不定,来去匆匆,处处为家却又无家可归。为了梦想,为了和命运抗争,他们辗转在一间间带家具的出租屋里,以为它是可以放松精神,获得片刻温暖的“家”,最后发现,它只不过是“虚伪殷勤的暗娼”,冰冷艳俗的房间带给他们的只有虚情假意、敷衍无情。
最后,他们在这冰冷黑暗、腐朽污浊的环境中,变得暴躁、扭曲,逐渐沦丧。他们向这“冒牌的家”发泄满腔怒火:被凿开的大理石壁炉台,缺胳膊断腿的家具,翘着二郎腿的地板,污渍四溅的墙壁,刻着名字的镜子,无一不在述说着他们各自的痛苦和不甘。就连懵懂天真的小孩,都感受到出租房内逼仄压抑的氛围,如囚徒般攀援着墙面,留下一个个无助的小手印,努力探索着通向阳光和空气的自由之路。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他们最终还是一步步踏入黑暗深渊,被阴冷的霉味和腐烂味腐蚀吞没,成为虚假无情、腐朽媚俗的社会里,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整个社会就是一片巨大险恶的流沙,沙砾不断地流动,上下浮沉,而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细沙,无论怎么挣扎,都免不了被掩埋在淤泥和粘土下的命运。
02.“蛆虫”女房东象征冷血贪婪的资产阶级
缔造这一切的,正是贪婪如“蛆虫”般的女房东们。
“她的体态如同一条圆滚滚的饱食终日的蛆虫,刚刚把一颗大果子吃干抹净,正要找下一名房客来填肚子。”
欧·亨利将女房东比喻成贪得无厌的蛆虫,毫不留情地嘲讽女房东所象征的资产阶级,贪婪冷血、唯利是图的丑恶嘴脸。作为这栋红砖房的所有者和管理者,她丝毫不在意环境的肮脏与污秽,任由其腐败、霉变,她只在意能否及时捕捉到新的房客,来填充她欲望的空缺,她只在意房客能否按时交租,哪怕是使用欺骗、恐吓的手段。
为了将房间租出去,女房东向青年人隐瞒了曾有人自杀的事实。当青年人在房间里意外闻到木犀花香——独属于他心爱姑娘的香味,他满怀期望地向女房东求证,女房东却为了保住到嘴的利益,矢口否认,以致青年人崩溃绝望,最终走向死亡。
以女房东为代表的资产阶级食利而生,她们是丑恶社会的缔造者,亦是制造悲剧的刽子手。
03.高度符号化的“青年人”象征不甘堕落的小人物
《带家具出租的房间》至始至终都没有提及主人公的姓名、年龄、职业等等,而是以笼统且模糊的“青年人”称呼,使其脱离了具体的某个人的形象,而被高度抽象化为一个象征符号。
“青年人”代表的是来自于底层社会,却不甘被命运摆布的小人物。他们怀揣着梦想来到纸醉金迷的大都会,渴望挣脱命运的枷锁,却如同涉世未深的羔羊,被贪婪的资本家欺骗,引诱至腐臭的泥潭,步步深陷直至万劫不复。
但即便如此,青年人也没有轻易放弃生活,放弃自己的良知,而是努力寻找生命的希望与灵魂的救赎——带木犀花香的姑娘,渴望在被黑暗吞噬前重获新生。
“他花了整整五个月,马不停蹄地追寻打听……白天花上那么多时间去询问经纪人、中介、学校和合唱队,夜里还要向从各种戏院出来的观众们打听。不管是群星闪耀的音乐会,还是鲜为人知的草台班子,他都打听过,有些档次低到他甚至害怕在那里找到她。”
青年人不遗余力追寻的,这个带着木犀花香的姑娘,就是他纯洁的爱情以及生活的希望。然而,他每次得到的结果都是“没有,永远都是没有。”
青年人生命中唯一的亮色,就是那阵短暂又梦幻的木犀花香。当甜香馥郁的木犀花香突破腐烂、霉臭的重重包围,飘入青年人的鼻腔时,青年人闻香识人,当下判断出心爱的姑娘曾在这个房间停留过。纯洁清甜的木犀花香,有着神奇的魔力,瞬间让瘫软在沙发里的青年人焕发活力,让原本颓丧死寂的房间充满生机。
“他像一条嗅觉灵敏的猎狗般,趴在地上把房间扫了一遍,没放过墙面、拐角任何一处,翻遍了壁炉、餐桌、窗帘、挂画和角落的小酒柜,探查一切看得见的标记,希望能感知她是否曾经出现在这里,在他身边,在他对面,在他所站之处或是头顶上方,恳求他,大声唤着他的名字……”
可是没有,依旧什么也没有,他在冰火之间感受着激动与失望,随后又在欺骗中彻底绝望。最后在同一间房间,以同一种方式,怀着满腔不甘,追随着心爱的姑娘而去。不能同生,却魂归一处,虽令人扼腕,却也算死得其所。
04.神秘的木犀花香象征生命的希望与灵魂的救赎
青年人心爱的姑娘,和青年人一样,也没有具体的背景介绍,甚至连她和青年人的关系都是含糊的。我们仅能从青年人与女房东简短的对话里,知道她叫爱洛伊斯·瓦什娜,“皮肤白皙,中等个头,身材纤瘦,一头发红的金发,左边眉毛附近有颗痣”。
她从未在现实中出现过,也许她本就不存在。她只是青年人纯真的爱情与蓬勃的生命力的象征。
后来,她甚至完全被神秘的木犀花香所取代,彻底成了一种象征符号,象征着生活的希望与灵魂的救赎,是无数像青年人一样,生活在社会底层,渴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梦想,却不断被资本倾轧,被黑暗腐蚀的小人物们,挣扎向上的美好愿望和追求自我解救的动力。
但这木犀花香却是飘渺无踪、难以探寻的,暗示着希望与救赎的虚无与渺茫。香馥沁人的木犀花香,最终难敌周围滚滚翻涌的腐朽恶臭,逐渐消散在阴冷的房间里。
05.以凄美爱情为主线,唱响小人物对生活、命运的不甘
《带家具出租的房间》表面上看是青年人苦苦寻爱的凄美爱情故事,实际上却是小人物们追求灵魂救赎失败的悲歌。
小说中没有达官显贵,全是些不知名的底层小人物,但他们却极具象征意义,而且象征重叠。
欧·亨利以“出租屋”象征整个社会,以“女房东”影射资产阶级,通过以小见大的方式,撕开美国“镀金时代”的黄金面纱,揭露出拜金主义盛行之下,资产阶级颠倒黑白,巧取豪夺,坑蒙拐骗,社会道德沦丧,人与人之间只剩下赤裸裸的金钱关系的丑陋形态。
而“青年人”象征着生活在社会底层,内心充满苦痛和煎熬,却不甘随波逐流的小人物,努力在欲海中追寻着渺茫,甚至可能从未存在过的“木犀花香”——那希望与美好,光明与救赎的象征。
但黑暗的社会和吸血鬼般的资本家们,最终还是蚕食了他们曾经怀抱的梦想和希望,即便他们向这座城市祭奠了自己的生命和爱,也无法得到心灵的宁静和救赎。
四重象征紧密交叠,以一种沉重悲悯的方式,唱响小人物面对生活、命运时的不甘,这是欧·亨利献给小人物的悲歌,亦是小人物无畏精神、朝向光明的赞歌,即便前路艰险,也要拼命一搏,就算是昙花一现,也要留下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