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28年的那个冬天,联邦政府的官员针对马萨诸塞州海港古镇印斯茅斯的某些情况展开了一次古怪而秘密的调查行动。公众最早得知这件事情是在二月份:当时发生了一连串大规模的突袭与逮捕行动,接着——在做好适当的预防措施后——当局有计划地炸毁并焚烧了大批位于水滨荒废地带、行将倾塌、满是蛀虫、据说无人居住的破烂房屋。那些不喜欢四下打听的人们大多将这件事情当作针对酒精生意间歇性爆发的战争中的又一起严重冲突[注]而轻易地放了过去。
然而,那些热心跟进新闻报导的读者则会觉得有些惊愕讶异,不仅仅因为此次行动逮捕的罪犯数量惊人,动用人力也多得有些不同寻常;而且囚犯的后续处置也疑点重重。没有任何关于审讯的报导,甚至都没有听说明确的指控;逮捕的囚犯之后也没有被关押进任何国内的普通监狱中。有些含糊其辞的陈述提到了某种疾病与一些集中营,之后又有报导提到囚犯被分散到了各个海军与陆军监狱之中,但这些报导全都没有得到证实。这一连串事件过后,印斯茅斯几乎成了空城,直到现在,才开始显现出懒散的复苏迹象。
许多自由派团体对此种举动口诛笔伐,而他们得到的却是冗长而机密的讨论;一些团体代表还被带去参观了部分集中营与监狱。结果,这些社团立刻变得出乎意料地消极与缄默起来。新闻记者更难对付,但其中的大部分似乎最终还是与政府合作了。只有一家报纸——一家由于风格过分疯狂荒唐因而时常被忽略的街头小报——提到有一艘在深水巡航的潜艇朝恶魔礁外的海底深渊里发射了数枚鱼雷。然而,这条小报记者从某个经常有水兵海员往来的地方收集到的消息事实上似乎有点而牵强附会——因为那处低矮的黑色暗礁坐落在距离印斯茅斯港一英里半的水域中。
那些居住在乡野周围以及临近城镇里的人私下里对这个地方有诸多非议,但却极少向外界提起这些事情。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他们一直在谈论奄奄一息、几近荒废的印斯茅斯;已经没有什么新东西会比他们多年前的窃窃私语与含混暗示更加疯狂,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了。许多事情教会了他们保守秘密,因而现在也没有必要对这些人再施加任何压力。再者,他们知道的事情实际上非常有限;因为贫瘠荒凉、杳无人烟的宽阔盐沼让那些居住在周边内陆地区的人们很少前往印斯茅斯。
但是,我最终还是决定挑战那些笼罩在这一话题上的禁忌。我很确定,事情的结果是如此全面与彻底,因而,即便我透露出那些惊恐异常的搜查人员在印斯茅斯找到了什么东西,也不会对公众增添任何损害——最多不过是一些充满厌恶情绪的震惊罢了。况且,搜查人员所发现的东西也可能存在着多种解释。甚至我也不知道,他们告知我的事情在整个故事中占了多大的比重,同时我也有着许多理由希望能不再继续深究下去。因为我与这件事情的联系比任何一个局外人更加紧密,而我的脑海里已经充满了古怪的念头,虽然它们还没有迫使我做出什么激烈的举动来。
年7月16日早晨,我发疯般地逃出了印斯茅斯;之后,我惊恐万分地向政府申请展开调查与介入行动,并最终导致了后来一系列见诸报端的事件。当整件事情还历历在目,并不明朗的时候,我很乐意保持沉默;但是现在它已经成了一个过时的老故事,而公众的兴趣与好奇业已转移到了别处,可我却有一种古怪而强烈的欲望想要悄悄地说一说我在那个笼罩在邪恶阴霾与怪异谣言中、充满了死亡与不洁畸形的海港中度过的令人惊骇的几个小时。单单只是把整件事情说出来也有助于我恢复自信;有助于让我宽慰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向某种极具传染性、犹如梦魇般的可怖幻觉屈服的第一人。同样,这也有助我在往后面对注定的可怖抉择时能下定决心。
直到我第一次——到目前为止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印斯茅斯的前一天,我才听说了这个地方。当时我正在新英格兰旅行,借以庆祝自己即将成年——同时也为了观光游历、寻访古迹、追寻家族谱系。按照原定的计划,我本打算径直从古老的纽伯里波特[注]旅行到阿卡姆——因为我母亲所属的家族就是从那儿发源延伸出来的。由于没有驾驶汽车,所以我只能乘坐火车、电车以及公共汽车旅行,一路上也都在寻找最为廉价节省的路线。纽伯里波特的居民告诉我只有搭乘蒸汽火车才能抵达阿卡姆;而正是在车站的售票处,当我为昂贵的车票感到犹豫不决的时候,我听说了印斯茅斯。那个一脸精明、身材强壮、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的售票员似乎体谅了我在节约花费方面的努力,并且向我提供了一个其他人从未提过的方案。
“我想,你可以搭上那辆老巴士,”他的话语里带着某种犹豫。“但是,这里的人大都不愿意这么干。那辆车开往印斯茅斯——你也许听说过那个地方——所以人们都不怎么喜欢这条线路。一个印斯茅斯人在经营这条线路——乔·萨金特——但我猜,他从没有在这里,或是阿卡姆,揽到过任何生意。我都怀疑这条线为什么还一直开着,我想车票应该够便宜的了,但里面坐着的人从没有超过两三个——除了印斯茅斯的本地人,没有人坐这趟车。车在广场出发——哈蒙德药店前面——每天早晨10点与晚上7点发车,除非他们最近变动了时刻表。那车看起来像是一堆破烂——我从来没上去过。”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印斯茅斯——这个阴霾笼罩的地方。任何一座从未出现在普通地图或是新近旅游指南上的小镇都会让我饶有兴趣,而售票员那种言语古怪的暗示更加激起了我脑中真正的好奇心。我当时觉得,一个能让周围临近地区如此反感的小镇肯定至少有着某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也值得一个游客多加留意。如果能借道前往阿卡姆,我倒是愿意在那里中途停留一会——所以,我恳请售票多告诉我一些关于那里的事情。对此,他表现得不慌不忙,极其谨慎,而且说起话来略微有些得意洋洋的味道。
“印斯茅斯?哦,那是马奴赛特河[注1]河口上的一个小镇子。有点儿奇怪。过去差不多算得上是座城市——在年战争[注2]前还是个港口——但过去一百多年里渐渐垮掉了。现在已经没有火车去那里了——B.M.线[注3]压根就没从那里过,从罗利延伸过去的支线在几年前也都停运了。
“我猜,那儿的空房子比那儿的人还要多,除了捕鱼捞虾外,也没有值得一提的生意。所有人都在这里,或者阿卡姆,或者伊布斯威治做生意。过去他们还有几家磨坊,但现在已经什么也没剩下了,只有一家黄金精炼厂还在断断续续地勉强运营。
“不过,那家精炼厂之前倒是桩买卖。它的所有者,老头马什,肯定比克罗伊斯[注]还要有钱。古怪的老家伙,不过,一直闭门不出。据说,他晚年得了某些皮肤病,或是哪里畸形了,结果不再出来见人了。那个创立这门生意的奥贝德·马什船长就是他的祖父。马什的母亲好像有些外国血统——他们说是个南部海洋上的岛民——所以,当他五十年前娶了一个伊普斯威奇女人时,所有人都骚动了。他们一直都这么对待印斯茅斯人。这儿和这一带的人总是竭力掩饰自己身上的印斯茅斯的血统。不过,我现在看起来,马什的儿子与孙子看起来和别人没什么两样。我曾经让他们给我指出那些人——不过,现在想想,最近没见到那些年长些的孩子了。倒是从来没见过那些老头。
“为什么所有人都讨厌印斯茅斯?好吧,年轻人不该太相信这一带人的说辞。他们很难谈论什么东西,但只要他们开口谈论什么,就根本停不下来。我猜,过去一百年的时间里,他们都在谈论印斯茅斯的事情——大多数时候,都是些窃窃私语——而且,我想他们比谁都害怕。有些故事你听了肯定会发笑——他们说老船长马什和魔鬼做了交易,将许多小恶魔从地狱里带了出来,并让它们生活在印斯茅斯。也有些故事说某些人在年前后,在码头那附近,偶然撞见过一些魔鬼崇拜或是可怕的献祭仪式——不过,像我这样从佛蒙特州潘顿来的人,从来都不信这种鬼话。
“不过,你应该向一些老头子打听下海岸外那块黑色礁石的事情——就是恶魔礁,他们这么说。它大多数时候都会露出水面一大块,即使没在水面下也不会太深,不过你很难说它是个岛。那个故事说有一大堆魔鬼似乎会出现那个礁石上——在礁石顶端某些洞穴周围活动,进进出出。那是个高低起伏、不太规则的东西,海面上一英里开外,在最后那段港口里还有船运来往的时候,水手们都愿意绕上很远的路,单单就为避开它。
“就这么,水手们不会从印斯茅斯港里驾船出来。他们讨厌老船长马什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认为老船长偶尔,会在晚上潮汐合适的时候登上那里。他可能真的这么做过,因为我敢说那块石头的构造肯定非常奇怪,呃而且有可能他只是在找海盗的赃物,或许还找到了;不过有些闲话说他可能在那里与恶魔打交道。事实上,总的来说,我猜实际上是船长让那堆礁石背上了坏名声。
“这都是年瘟疫大流行之前的事了,那场瘟疫后,印斯茅斯里的居民少了一大半。他们一直都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有可能是某些船只从中国或是其他地方带来的外国流行病。情况糟透了——当时那里有暴乱,还有各种各样可怕的事情,我想大多数都没流传到镇子外面来——事情结束后,那地方糟透了。再没有回来——现在住在那儿的人肯定不超过三四百个。
“不过,当地人这种感觉背后真正的东西其实只是简单的种族歧视——不过我不是说,我要指责那些有这种想法的人。我自己也讨厌印斯茅斯人,而且我也从没想过要去他们的镇子。我想你应该知道——不过我从你说话中看出你是个西部人——我们新英格兰的船过去曾经和非洲、亚洲、南太平洋以及其他地方的许多奇怪港口有过来往,他们偶尔会一同带回来一些非常奇怪的人。你可能听说过,有个塞伦人带了个中国老婆回来,也许你还知道,在科德角[注]还有一伙从斐济群岛上来的人在活动。
“好吧,印斯茅斯人背后同样有鬼。盐沼和溪流把那地方和乡下的其他地方隔得很开,我们也不知道事情的方方面面;但是,很清楚的是,二三十年代,老船长马什将自己所有三艘还能用的船招回来的时候,肯定带回来了某些非常古怪的样品。今天居住在印斯茅斯的人肯定有着某些很奇怪的特征——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但那会有些让你害怕。如果你搭上了萨金特的车,你多少能看到一点儿特征。他们中的有些人有奇怪很窄的额头,扁平的鼻子,和鼓起来直盯着你的眼睛,那眼睛就好像永远不会闭起来一样。他们的皮肤也不太对劲。粗糙像是结痂一样。脖子两边全是褶子,或则压根就是折叠起来的。很年轻的时候就秃掉了。年长一点的看着更糟。事实上——我觉得我从没见过年纪很大的那种人。我猜他们照镜子的时候就给吓死了!动物也讨厌他们——在有汽车以前,他们总是要花很大力气驯服马匹。
“阿卡姆或者伊普斯威奇,或者这一带的人都不愿意和他们有任何来往。他们来镇上,或是有人想要在他们那儿捕鱼时,他们也都表现得有些冷漠。奇怪的是,印斯茅斯港里的鱼也特别多,就算周围其他地方什么鱼都没有——但是要是你一个人去那里捕鱼,你可以看看他们是怎么赶走你的!这些人以前都是走铁路来镇上——在支线铁路的计划取消后,他们会走些路,然后在罗利搭上火车——不过现在他们都坐那辆车。
“没错,印斯茅斯有家旅馆——叫做吉尔曼旅舍——但我觉得那不会好到哪里去。我可不建议去那里住下。你最好还是在这附近借住一晚,达明天早上10点的车;然后你能搭上晚上8点去阿卡姆的夜车。几年前,有个工厂巡视员在吉尔曼住过一阵,遇到了不少很不愉快的事情。似乎那里有群怪人,因为那个巡视员听见其他房间里也有响动——但是大多数房间都是空的——不过那响动着实让他打冷颤。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外国话,但他说最糟的还是那些说出来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相当不同寻常——他说,像是什么东西溅出来了一样——让他根本不敢脱衣服,或是躺下来睡觉。只能等着,然后早晨的头件事就是退房,然后逃掉了。那说话几乎整晚都没停。
“那个家伙名叫凯西,他说了不少事情,大多都是在说印斯茅斯人怎么盯着他,而且好像还在监视着他。他发现马什的精炼厂有些奇怪——那家精炼厂开在马奴赛特河下游瀑布边的一家老工厂里。他说的内容和我以前听说过的传闻差不多。帐本残缺不全,不管是什么样的生意,一笔明细清楚的都没有。你要知道,马什家族从什么地方搞到金子进行精炼一直都是个谜。他们似乎没怎么在原料供应方面进行采购,但几年前,他们曾装运出了一批数量多得吓人的金锭。”
“过去他们说水手和精炼厂的工人们偶尔会偷偷拿出些模样奇怪的外国首饰来卖,也有一两次有人看见马什家的女人们身上也有类似首饰。大家都觉得这些董事是老船长奥贝德从一些异教徒控制的港口里买来的,尤其是因为他总会订购些玻璃珠和不值钱的玻璃玩意,就像是那些过去出海远航的人用来和偏远土著做生意的东西。其他人过去认为他在恶魔礁上找到了海盗的藏宝室,他们现在都这么想。但有趣的是。老船长已经死了六十年了,而且自从内战之后就再没有一艘像样的大船离开这个地方;但马什家族依旧在采购少量那些用来和土著做交易的东西——他们告诉我,大多数是些玻璃和橡胶的小玩意。也许印斯茅斯人就是喜欢看着这些东西——天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和南太平洋上的食人族还有几内亚的野蛮人一样糟了。
“46年那场瘟疫肯定带走了那地方上等血统人的性命。总之,他们现在可疑得多了,马什家族和别的富人都与其他人一样坏透了。像我跟你说过的一样,尽管街上所有的人都说那里有四百多人,但整个镇子上其实没有那么多人。我想他们就是那些在南方叫做‘白垃圾’的人——无法无天,狡诈,做尽秘密勾当。他们用卡车往外运了很多鱼和虾。很奇怪的是,鱼只在那里出没,从不去其他地方。
“没有人能随时得知那些人的动向。州立学校的官员和人口普查员都费尽了力气。你可以想象,在印斯茅斯,好四处打听的陌生人是不怎么受欢迎的。我个人不止一次听说有商人或者政府里的人在那里失踪,还有些不确切的消息说有个人发疯了,眼下待在丹弗斯。他们肯定用什么方法把他给吓坏了。
“这就是为什么,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在那里过夜的原因。我从没去过那里,也不想去那儿,但我想白天路过那里应该不会对你有什么损害——不过,这一带的人会建议你不要这么做。但是如果你只为了观光,找些老旧的东西,印斯茅斯应该是个值得去的地方。”
因此,那天晚上,我花了些时间待在纽伯里波特公立图书馆里查询了一些与印斯茅斯相关的材料。我原本试图在商店、餐厅、车库、消防站里向当地人打听些情况,却发现他们比售票员猜测的更不愿意开口;而且我也意识到自己无法抽出更多时间来劝说他们克服那种出于本能的缄默。他们表现出了一种让人费解的猜疑,仿佛任何对印斯茅斯过分感兴趣的人都有问题一般。不过,在我入住的基督青年会[注]里,店员仅仅只是劝阻我不要前往那样一个阴沉、衰败的地方;图书馆里的人也表现出了非常类似的态度。显然,在那些有教养的人眼里,印斯茅斯仅仅只是一个被夸大了的、城市衰败的例子。
图书馆书架上的艾塞克斯郡史里几乎没透露任何信息,仅仅只是提到那座镇子建于年。在独立战争前,当地一直以造船业闻名。在十九世纪早期曾有过繁荣兴旺的海运业,后来利用马奴赛特河的优势,还形成了一个小心的工业中心。而年的瘟疫与暴乱则极少被提到,仿佛那是整个艾塞克斯郡的耻辱。
尽管后期记录显然有着毋庸置疑的重要意义,但是有关印斯茅斯衰败过程的也鲜有提及。在内战之后,所有的工业生产全都限制在了马什精炼公司的范围内,因而,除了从古至今一直绵延流传的渔业之外,金锭贸易成为了唯一残余下来的大型产业。由于商品价格的跌落,以及大型公司带来的竞争,捕鱼的收入也逐渐变差了,不过印斯茅斯港附近的鱼群却从不见减少。外人很少向这里移民,而某些被谨慎掩饰起来证据显示曾有一批波兰人和葡萄牙人试图在这里定居,却被当地人用极端得有些古怪的方式赶走了。
最让人感兴趣的却是那些售票员提到的古怪首饰。一些叙述简略地提到了那些隐约与印斯茅斯有所关联的奇异珠宝。这些东西显然曾给生活在乡镇里的居民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因为叙述提到几件样品被分别收藏在阿卡姆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博物馆与纽伯里波特历史学会陈列室里。有关这些东西的零星描述单调乏味、平淡无奇,却让我感到一种潜在的、挥之不去的奇异感觉。这些叙述里似乎有着某些非常古怪而又引人入胜的暗示,让我无法将它们赶出自己的脑海。因此,尽管时间已晚,我仍决心去看一看保存在当地的展品——据说是一件比例奇怪、显然用作饰冠[注]的大型首饰——如果有人能够安排我进入展厅的话。
图书管理员交给了我一张转呈给历史学会馆长,安娜·蒂尔顿小姐的介绍函。蒂尔顿小姐就住在附近,经过简单的解释之后,这位年长的淑女便好心地将我领到了已经关闭的学会展览馆前——毕竟当时并不是太晚,所以我的要求尚不算无礼。展馆里的收藏确实值得一提,但在当时那种心情下,我的眼睛仅只盯上了角落橱柜里那件在电灯光芒中闪闪发亮的奇异物件。
无需过多的美学方面的敏感,这件安置在紫色天鹅绒垫子上、尊贵而又异样的奇妙事物所散发出的那种超凡脱俗、同时又古怪陌生的华美已然让我惊异得喘不过气来。直到现在,我依旧很难形容出自己所见到的东西,不过就像介绍所描述的那样,它显然是某种饰冠。这件装饰的前端很高,有着一个宽大却不太规则的古怪轮廓,就像是特地为了一个几乎呈奇特椭圆形的头部而设计的。它的材质似乎以黄金为主,但是却散发着一种颜色稍浅的奇异光泽,似乎暗示着制作者向这些黄金中掺入了部分同样华丽、而且几乎无法鉴别的金属,将它们熔炼成了某些古怪的合金。饰冠的状况几近完美,它的表面以高浮雕的形式,雕刻或印铸着某些惹人注目而又反常得令人困惑的图案。部分图案只是简单的几何形状,还有一些则显然与海洋有关,但所有图案都显露出难以置信的技艺与优雅,让人愿意花上好几小时来细细研究它们。
我越是盯着它看,就越为这件东西感到着迷;而在这种痴迷似乎还包含着某些难以界定或描述的心绪,同时又让人古怪地为之焦虑。起先,我以为是饰冠在艺术上表现出的那种古怪异域风格让我感觉到了不安。我过去见过的任何艺术品要么属于某些熟悉的民族风格,要么带有国家的特征,不然便是现代主义者因为刻意违背挑战一切大众认可的风格而创造出的作品。然而,这只饰冠则完全不同。它显然是由某种早已成型同时也无比成熟、完美的技巧创作的产物,然而这种技巧却与我所听到或见过的范例——不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古代还是现代——都相去甚远。那就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艺术品。
然而,我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安有着另一个或许同样重要的源头。它来自那些奇异图案通过图案与数学方法所暗示出的意象中。所有的图案都在隐喻着某些时空之中的遥远隐秘与无法想象的深渊,而那种浮雕反映出来的、有关水的单调意象也一同变得近乎凶险与不祥起来。在这些浮雕中有着许多传说般的怪物——它们诡诞凶恶得令人厌恶,表现出一种半鱼类半巨蛙的模样——让人产生了一种徘徊不去、令人不快、仿佛记忆般的感觉,无法摆脱;就好象它们从人类躯体深处那些记忆功能依旧非常原始、极其接近先祖的某些细胞与组织中唤起了部分图像。有几次,我不由得幻想着这些亵渎神明的鱼蛙怪物所具备的轮廓里充溢着不洁的精华,完美地象征了那种未知陌生、非人类所能想象的邪恶。
蒂尔顿小姐扼要地叙述了这只饰冠的来历——这段简短而平淡的历史与它那奇异华丽的外表形成了古怪的反差。年,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印斯茅斯人以一个荒谬得可笑的价格将它当给了在斯台特路上的一家店铺——而典当者在稍后不久便在一场争吵街斗中被杀死。历史学会直接从当铺老板那里获得了这顶饰冠,并立刻进行了与之相称的展览。它的标签上注明其可能源自东印度或是中印半岛,不过坦白说这只是暂时性的分类。
至于它的来源及为何会出现在新英格兰,蒂尔顿小姐对比了所有可能的假说,最后倾向于认定它本属于某些异国海盗的宝藏,后来被奥贝德·马什老船长给找到了。马什家族在得知该饰冠的存在后立刻坚持出高价要求购回它的事实也为这一观点提供了部分佐证——尽管历史学会坚定不移地拒绝再度出售这顶饰冠,但时至今日他们依旧一再提起此事。
当这位好淑女带我离开展馆时,她明确地告诉我在这一带有教养的人士中,他们普遍相信马什的财富是从海盗那里获得的。而她对阴霾笼罩中的印斯茅斯所持有的态度和那些为一个社区在文明层面如此堕落沉沦而感到厌恶的人没有什么两样——虽然她从未去过那里——此外,她也想我保证关于恶魔崇拜的谣言是有部分真凭实据的——一个奇怪的秘密教团在那里扎下了脚跟,并且吞并了所有的正统教堂[注]。
据她的说法,那个密教被称为“大衮密教[注1]”,无疑是一个世纪之前从东方舶来的低劣异教。当这个教派舶来之时,印斯茅斯的渔业资源似乎正在逐渐枯竭。考虑到突然之间渔场再度充满鱼类,并且长久以来没有出现衰竭,所以这个异教在那些头脑简单的平民中盛行不衰也是件很自然的事情,因而也会变成镇上最具影响力的教团,完全取代了共济会,并且将新格林教堂的旧兄弟会大厅[注2]的那个做了总部。
所有这些,对于虔诚的蒂尔顿小姐来说,构成了一个极佳的理由,让她有意地避开了这座破败、衰落的古镇;但对于我来说,它仅仅只是全新的刺激。这让我在原本预期的建筑与历史兴趣中,额外加入了对人类学方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