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醒来,浏览了瑞士作家迪伦马特《法官和他的刽子手》的小人书版本。黑白插图配合简略的文字,重温了整个故事的梗概,抽去了细节,故事中的宿命闭环还在,深刻的哲思淡了许多。
王小波谈到小说的写法,提到迪伦马特如何写《法官和他的刽子手》,作者自述这个长中篇耗去了他好几年的光阴,而且说,今后他不准备再这样写下去了。在评价迪伦马特的《法官和他的刽子手》时,王小波用了一个词——精粹,洞穿了此中壶奥。李银河回忆许倬云先生指点王小波写作时,要他“炼字”,意旨相近。王小波还提到了杜拉斯的《情人》,对小说结构和情感的融汇极为推崇。
了解这些之后,再读《黄金时代》,就能感受到作者在小说结构和语言上所下的功夫,也就自然可以理解为什么王小波说《黄金时代》是他的宠儿了。
《法官和他的刽子手》中,我最喜欢的部分,是钱茨宿命般地成为贝尔拉赫警长的刽子手,走向加斯特曼宅邸的段落:
“湖水一片深蓝,葡萄藤已经落叶,中间是松软的棕色土地。但是钱茨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关心。他不中断地以同等速度向上走,没有转过身子,也没有休息一回。道路陡峭地往上升,镶着白色围墙的葡萄园一座接一座落在后面。钱茨笔直地越走越高,平静地、缓慢地、毫不受迷惑,右手插在大衣口袋里。
他走过一座长方形的墓园,灰色的围墙环绕四周,墓园门完全敞开着。穿黑色丧服的妇女们在路上走动,一个驼背老头站在那里,瞧着这位过路人的背影,他始终继续朝前走,右手插在大衣口袋里。
钱茨以同等速度继续向前走;太阳照着他的后背,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前面。道路开始下降,他朝一座锯木场走去,现在太阳在他旁边了。他不断向前走,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只有一个愿望驱使着他,只有一种欲望控制了他。”
整个过程白描而出,精悍有力,读者站在上帝的视角目送钱茨走去,跟随钱茨走去,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似乎胸有成竹,又似乎隐约可见操纵傀儡的丝线……
精粹而又意蕴丰富,这是形式上的追求。
莫言谈到读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描写夜晚去捕鱼,仿佛感觉到水的腥冷,感觉到鱼鳞沾到身上,闻到腥味。作家写作的时候调动了自身的或者人物全部的感官,他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联想全部调动起来了,全方位、立体化的。小说就产生了力量、说服力。
莫言说:十五年前冬天里的一个深夜,当我从川端康成的《雪国》里,读到“一只黑色的秋田狗蹲在那里的一块踏石上,久久地舔着热水”这样一个句子时,一幅生动的画面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激动不安,兴奋无比。我明白了什么是小说,我知道了我应该写什么,也知道了应该怎样写。这样一句话,如同暗夜中的灯塔,照亮了我前进的道路。
调动全部的感官去书写,这是内容上的追求。
写作是如此,生活也应如此。先简化它,然后再调动全部的感官和内心去经历它,身心俱在此时此地,精粹而丰富。